1939年天津水灾与法租界的赈济活动*

吕颖 王浩

天津位于海河水系诸流汇集入海之地，自古就有“九河下梢”之美誉，但也正是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每遇夏秋之交，水势泛滥而来，下游宣泄不及，极易酿成巨灾”①伪天津特别市水灾救济委员会、华北救灾委员会天津分会：《天津特别市水灾救济实录·弁言》，天津：天津特别市水灾救济委员会、华北救灾委员会天津分会，1939年，第2页。。

历史上，这座城市曾多次遭遇洪水侵袭，仅20世纪就先后于1917年、1924年、1939年、1956年和1963年暴发特大洪灾，尤以1939年洪灾破坏性最为强烈，时人称“八十年来仅见”②《冀鲁豫等地几成一片泽国》，《申报》，1939年9月2日，第8版。，也是“留在人们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③“Tientsin Flood Worst in Living Memory”,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字 林 西 报》),September 6, 1939.。关于此次水灾，气象学界和历史学界已有一些研究①这方面的相关研究主要有：天津市档案馆编：《天津地区重大自然灾害实录》，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
《天津特别市水灾救济实录》，编者及出版年份不详；
魏宏运：《1939年华北大水灾述评》，《史学月刊》，1998年第5期，第94-100页；
刘海岩：《近代华北自然灾害与天津边缘化的贫民阶层》，《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第32-38页；
马亚玲、叶瑜等：《1939年海河流域洪涝灾害的气象—水文—灾害过程浅析》，《古地理学报》，2017年第5期，第927-934页；
简玉祥：《北平视野下的天津水灾研究——以1939年为例》，《北京林业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第78-86页等文献。，但灾民救济方面的探讨大都着墨于日占区与敌后，对租界则涉及不多，法租界的情况更是如此。②关于此次水灾救济的研究，主要有董桂萍：《1939年天津水灾及赈济述论》，硕士学位论文，天津师范大学，2007年；
冯成杰：《抗战时期日伪政权的救灾与防疫——以1939年天津洪灾为中心的考察》，《历史教学问题》，2021年第4期，第73-79页；
郑帅：《1930年代后期华北根据地水灾治理与动员》，《河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7年第22期，第5-8页等文献。事实上，当时法租界内部同样存在大规模的赈灾活动，但由于列强享有领事裁判权，中国政府对租界的规划治理等无权干预，再加上日军的长期封锁，致使其细节一直罕为外界所知，造成颇令人遗憾的研究空白。

对天津法租界来说，水灾前的处境本已不容乐观。自1939年6月起，日伪当局借口伪天津海关监督程锡庚在英租界被刺，对英法租界实施了第二次封锁，意欲取缔之，以清除英法在华势力，全面占领中国。③关于日军两次封锁英法租界始末，可参见冯成杰：《冲击与因应：战时日军对天津英租界的封锁》，《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0年第3期，第63-73页。受封锁影响，法租界内百业萧条，加之洪水侵袭及四方灾民涌入，更使其雪上加霜，难民赈济工作正是在此“内忧外患”的背景下展开的。本文以法国外交部南特外交档案中心所藏档案为基础，佐以所见中外各方史料，尝试梳理法租界内灾民救济的始末缘由，探究当事各方的行动逻辑与利益考量，从而更完整地呈现本次赈济活动的历史原貌。

1939年七八月间，受台风与季风因素叠加，海河流域三次普降暴雨，致使各支流水位出现猛涨，海河干流堤岸持续受到冲击，天津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自8月中旬起，天津周边各河流先后决堤，至20日下午日租界海光寺西南墙子河堤决口，洪水汹涌淹没市区，酿成震惊中外的特大水灾，受灾区域几占天津全市五分之四，受灾人口近百万④《天津水灾酿成凄惨局面》，《新民报》1939年8月23日，第7版。，因灾损失逾六亿元⑤《京新协会代表抵津》，《北京晨报》1939年9月18日，第5版。另，该“六亿元”以汪伪政府所发行的伪币“中联券”计，下文各处均同。。

就法租界而言，尽管防洪工作早在8月初就已开始，但在全市受灾的大背景下，也难以独善其身。8月20日，当公议局⑥天津法租界公议局的职权相当于英租界的工部局，即租界的“市政府”。（Conseil d"Administration Municipale）尚在圣鲁易路（今营口道）上组织构筑土坝时，北面日租界的一段堤防突然溃决；
下午5点，日租界被全部淹没；
从晚上7点开始，日法交界处的秋山街（今锦州道）堤防开始全线渗水并纷纷崩塌，洪水涌入法租界。对此，当局除了设法将各种机动设备转移到地势较高处，也毫无补救办法。至午夜前后，除少数几条街道，如大法国路（今解放北路）、柏公使河坝（今张自忠路大沽北路至解放北路段）等，法租界全境几乎沦为泽国。①«Rapport de l’ingénieur municipal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anjin», Ministère de l’Europe et des Aあaires étrangères (MEAE), Centre des Archives diplomatiques de Nantes (CADN), Article 71.

尽管如此，相较广大农村的惨状而言，市区的境况终究要好得多。早在7月下旬至8月初，永定河、大清河、南运河、子牙河等各支流就已纷纷决口，天津上游各县相继受灾；
8月中旬起，天津周边的堤防不断溃决，事实上已陷入孤岛状态，②魏宏运：《1939年华北大水灾述评》，《史学月刊》，1998年第5期，第94-100页；
马亚玲、叶瑜等：《1939年海河流域洪涝灾害的气象—水文—灾害过程浅析》，《古地理学报》，2017年第5期，第927-934页。故周边灾民纷纷涌向城区避难。城区被淹后，由于洪水没过封锁线铁丝网上端，大量灾民得以穿越日军封锁乘船进入法租界。③«Rapport de Lucien Colin à Monsieur le Minist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25 octobre 1939,Ministère de l’Europe et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MEAE), Archives du Ministè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AMAE), Article 1068, p. 000174.据事后统计，这些灾民来自天津周边56个州县，其中大部分从津郊、大城、文安、静海、任丘等受灾最重的地区而来，另有一些则来自较远的邯郸、保定等地，甚至有人从外省的德州、新乡等处逃难而来。④«Tableau des réfugiés par diverses sous-préfectures actuellement au village : Kao Lan», 29 février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正因如此，当日军恢复封锁之时，麇集于法租界内的灾民竟已达15000人之多。⑤«Flood relief outlay exceeds half a million mark in Tianjin French concession as thousands destitute fed in camps for six months», MEAE, CADN, Article 72.

漫天大水对警务工作构成了严峻考验。法租界工部局⑥天津法租界中负责租界警务、路政和卫生等事务的部门被时人译为“工部局”，实际相当于其他租界中的巡警局或“巡捕房”。（la Police Municipale）相信，灾民由于在洪水中失去了一切，并且时刻处在遭受劫掠的恐惧之中，故而“极易出现斗殴、偷盗等聚集人群中所暗藏的危险”⑦«Activités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endant les inondations», 30 octobre 1939, MEAE, CADN,Article 71.。因应特殊形势，工部局采取了“街角警卫”模式，将巡捕部署到墙头、屋顶及小艇之上，确保租界的秩序稳定。此外，警方还对租界内的民用船只登记造册、规定运价、设立停泊点、禁止夜间通行，并封锁了大部分入界道路，同时在其余路口设立检查岗哨⑧«Activités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endant les inondations», 30 octobre 1939, MEAE, CADN,Article 71.，以阻止难民继续涌入。

由此看来，尽管法租界的防洪措施并未阻止受灾，但当局仍然能够根据具体水情及时调整部署。正是得益于灾情初期的合理处置，法租界的受灾损失得到了较为有效的控制，也并未因难民涌入而酿成治安动乱。然而，随着日军封锁的恢复，如何对滞留在租界内的上万灾民实行救济和管理，如何尽早恢复租界的日常秩序，对于租界当局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天津日伪当局自1939年6月起对英法租界开展的第二轮封锁行动，在洪灾之初曾一度失效，而日军内部也因陷于混乱而自顾不暇。⑨«Lettre de M. Véron à M. H. Bar», 21 août 1939, MEAE, AMAE, Article 1068, p. 000154.但自8月30日起，尽管水势不见消退，稳住阵脚的日军仍迅速采取在水下竖立桩基的方式恢复了封锁。然而，封锁线“现在却开始以一种相反的方式发挥作用，因为从前它的目的是清空租界内的华籍人口，现在却是为了阻碍中国人回到华界地方的手段，因为那里没有办法养活这么多人”①«Lettre de M. Véron à M. H. Bar», 30 août 1939, MEAE, AMAE, Article 1068, p. 000158.。就这样，灾民们刚刚逃离洪水，却发现自己“又像囚犯一样被困在封锁线里了”。②«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à l’Ambassade à Pékin», Changhai et Tchong-King, 13 février 1940, MEAE, AMAE, Article 832, p. 00156.而对法租界公议局来说，日伪这种以邻为壑的行径在减轻了自身负担的同时，也等于将照管和赈济上万名灾民的责任推到了租界身上，后者对此几乎毫无准备。在这种情况下，公议局不得不着手筹备大规模的长期赈灾工作。

除了受封锁而被迫开展救济的事实之外，出于维护租界共同利益的考量，当局同样不得不以积极的态度投入这项工作中来。首先，从维护内部治安秩序的角度而言，自然灾害和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本身便构成了巨大的不稳定因素。况且灾民们本已一无所有、悲惨至极，若不能及时得到有效救助，这些绝望的人极易酿成骚动甚至暴乱，这正是租界当局和全体居民所绝对不愿看到的后果。

不仅如此，假若救助行动仅仅局限于简单地施粥舍饭，那么极端严峻的卫生防疫状况同样有将整个租界拖入深渊的危险。自古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水灾侵袭地区又是疫病暴发的重灾区。早在灾后最初几日，工部局卫生与治疗处（Service Médical et d’Hygiène）就发出警告称，法租界“正处在极易暴发瘟疫的险境之中”。③«Note de l’inondation», MEAE, Centre des Archives diplomatiques de Nantes (CADN), Article 71.另据该处统计，灾后第一个月间，租界内便先后出现了痢疾、伤寒、脑膜炎和流感等传染病的致死病例。④«Rapport sur la situation sanitair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durant le 1er mois d’inondation», 24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至于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他们的卫生状况尤其使人担忧，仅8月28日，卫生与治疗处就报告了30余例相关病例。⑤«Note pour le Service médical et d’hygièn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28 août 1939, MEAE,CADN, Article 71.试看8月24日一位租界居民的记述：

您一定还记得平常海河在河床上流淌的样子，那幅景象本来就不怎么吸引人，再想象一下现在城市街道变成河床的样子吧，在其上是一潭死水，和下水道中的污物混杂在一起，还处在这样一种炎热的环境之中！我敢说用“毛骨悚然”来形容这幅景象毫不为过，难以设想这些几乎不具备任何卫生条件的中国人要忍受怎样的折磨，才能在这个粪水坑般的地方待上二十四小时。何况还要明白，这种状况不是仅仅持续几天，少说也要持续几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还可能继续恶化下去……⑥«Lettre de M. Véron à M. H. Bar», 24 août 1939, MEAE, AMAE, Article 1068, p. 000156.

在治安压力和疫病流行的威胁之下，救助灾民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拯救法租界自身，这一因素是租界市政当局做出相关决策的根本考量所在，同时也决定了必须对灾民进行组织化和系统化管理。但除了纯粹的利益考量外，也不可否认其中存在的人道主义情感驱动，后一点在一些慈善组织身上体现得尤为显著，如后文将要提到的紫竹林华商公会、基督教男女青年会、红十字会及各色卍字会⑦“卍字会”为近代中国模仿西方红十字会设立的具有道教色彩的民间慈善组织，有红、黄、蓝卍字会等。等。出于怜悯之心或发展宗教信徒的目的，抑或两者皆有的心态，他们都主动向灾民伸出了援助之手。总之，法租界上下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应该为挣扎在洪水中的灾民们提供必要的救助措施，因为这些灾民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正在迅速恶化为绝望不堪”①«Note au sujet des secours aux réfugiés (inondation 1939)», 7 novembre 1939, MEAE, CADN,Article 71.。由此拉开了天津法租界长达半年之久的灾民赈济的序幕。

虽然日军封锁的中断仅有短短几天时间，但期间接踵而至的灾民数量是如此之多，而他们接受救助的需求又极端迫切，这几乎没有给法租界当局以任何反应的时间。因此，早在租界被水淹没的次日，自发或半官方的收容和救济工作便匆匆展开，租界公议局也立刻着手赶办急赈。急赈工作大致自8月末持续至10月下旬，这一阶段的当务之急主要包括筹措赈灾钱款和物资，为灾民提供饮食和住处，以及控制疫病暴发的风险。事实上，公议局和各社会组织的工作最初也是围绕这三个方面展开的。

“救济之法，非钱莫举。”②中华公教天津教区西开青年会致德副领事先生台照, MEAE, CADN, Article 72.但当时法租界的经济状况并不理想：1938年12月至1939年2月间的第一次封锁使得法租界原本繁荣的工商业活动渐趋萧条，华北日占区“（糟糕的）经济和金融状况使这种局面雪上加霜”，③«Rapport de Lucien Colin à Henri Cosme», 22 février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而洪水造成的巨额财产损失对法租界不啻又一次重创。为了筹集赈灾所需钱物，公议局和社会慈善力量各自做出了努力。钱款方面，主要由天津紫竹林华商公会④天津紫竹林华商公会为天津各租界华商的同业公会，总部设在法租界紫竹林（今吉林路与承德道交会处西侧地带）。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面向租界内部和外部分别组织募捐。华商公会方面截至11月30日共募得善款196298.14元，⑤天津紫竹林华商公会民国廿八年水灾急赈征信录, MEAE, CADN, Article 71.东方汇理银行至10月27日的筹款总数更是达到220473.06元。⑥«Brochure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s inondations de 1940 à Lao Si-Kai dans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MEAE, CADN, Article 71.此外，外界自发的捐助也纷至沓来，如上海法租界市政当局捐助了10000元、北京的法国侨民团体也捐助了8448元等。⑦«Note au sujet des secours aux réfugiés (inondation 1939)», 7 novembre 1939, MEAE, CADN,Article 71.其他一些慈善机构，如基督教青年会和各卍字会等也自筹了少量款项。

物资方面则主要由公议局出面筹措。自8月22日起，公议局以领事令的形式实行粮食统制，短时间内筹集了1700袋大米和186袋面粉储备。⑧«Contrôle des approvisionnements», 28 août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8月27日，法国领事吕西安·高兰（Lucien Colin）进一步下令，任何支出这些储备粮的动议都必须得到其本人批准。⑨«Note de service», 27 août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与此同时，当局还在大法国河坝（今张自忠路解放北路至营口道段）处囤积了大量煤炭，①«Note au sujet des secours aux réfugiés (inondation 1939)», 7 novembre 1939, MEAE, CADN,Article 71.稍后又试图从开滦矿务总局北方经销处购进煤炭。②«Lettre de Kailan Mining Administration à M. l’Ingénieur Chef de Service de la Municipalité française de Tientsin», 18 octo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此外，公议局还第一时间向各处求购疫苗、血清、药品、消毒剂等物品，同时电告外界请求资金援助，③«Rapport sur la situation sanitair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durant le 1er mois d’inondation», 24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如上海法租界方面就于9月初应请求援助了一批医疗卫生用品。④«Dépêche de la Municipalité française de Shanghai à Lucien Colin», 2 septembre 1939, MEAE,CADN, Article 71.总的来说，这些钱款和物资为初期的赈灾活动解了燃眉之急。

在赶办急赈的同时，公议局陆续将无家可归的灾民进行集中收容。8月24日，经与日方协商，公议局得以临时征用日商大阪商船株式会社、国际运输株式会社和大连汽船株式会社下属的三处货栈，⑤«Note au sujet des secours aux réfugiés (inondation 1939)», 7 novembre 1939, MEAE, CADN,Article 71.率先收容了约700名灾民。⑥« Not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24 août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随后几日，一些慈善机构和社会名流又出面设立了十余处这样的灾民收容处，如惠中饭店和光明影院（由惠中饭店经理孟少臣等组织）、天祥市场（由华商公会组织）、乐宫戏院（由基督教青年会组织）、北洋戏院（由佛教协会组织）、法汉学校（Ecole Municipale Française）、西开教堂（Cathédrale Saint-Joseph，又译圣若瑟教堂）等。⑦«Lettre à Docteur Lataste», 6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至9月初，法租界内已有近万名灾民分别住进了14个收容处，余者也在老西开地区⑧关于法租界对老西开的非法控制情况，可参见吕颖、齐义虎：《天津法租界的扩张及老西开事件（1861—1917）——以法国外交部档案为基础史料的考察》，《史林》，2018年第5期，第1-7页。得到收容，灾民的栖身之所有了保障。⑨«Rapport sur la situation sanitair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durant le 1er mois d’inondation», 24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

相较而言，为灾民提供果腹之食则显得更为紧迫。为此，早在8月22日，公议局便在灾民聚集的万国桥（Pont International，今解放桥）附近架锅起灶，定时定量为灾民提供包括米饭、鱼肉和咸菜在内的热餐。⑩«Note au sujet des secours aux réfugiés (inondation 1939)», 7 novembre 1939, MEAE, CADN,Article 71.8月23日起，华商公会也派船向沿途灾民发放馒头和饮用水，并在张庄大桥（在旧墙子河上，今无存）等处施放热水。⑪天津紫竹林华商公会民国廿八年水灾急赈征信录, MEAE, CADN, Article 71.之后，租界各处纷纷搭建起临时厨房供应灾民，基督教青年会还开始为孩童提供营养加餐。⑫«Lettre de Chester H. S. Ch’en à Lucien Colin», 17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据不完全统计，最初两个月内，仅日商货栈一处就供应了692700人次的救济餐，其他各处灾民安置点也供应了超过336235人次的餐食。依据这一数字推测，一万五千多名灾民的每日三餐基本都得到了保障。⑬«Note au sujet des secours aux réfugiés (inondation 1939)», 7 novembre 1939, MEAE, CADN,Article 71.

收容中心陆续建立、灾民食宿无虞后，当务之急转变为如何抑制潜在的疫情风险。为了避免灾民聚集导致传染病暴发，卫生与治疗处一方面强调各收容所内的清洁卫生，另一方面注意及时发现和隔离病患。灾后数日，公议局组织人手将从洪水中抢救出的法国医院（Hôpital de France）和巴斯德化验所（Institut Pasteur）的设备在法汉学校内安置下来，重点收容危重病例和传染病患，同时派出华人医生前往各处为灾民提供轻症诊疗服务，后者每日或每两日会对各收容所进行巡视，并将卫生及病患情况上报该处。①«Rapport sur la situation sanitair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durant le 1er mois d’inondation», 24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社会力量方面，基督教男女青年会专门承担了其中三处收容点的医疗工作，并在位于巴黎路（今吉林路）上的总部内开设临时诊所，平均每日为超过300名灾民进行义诊，男青年会还向各街区派出由四条船组成的水上医疗队。②«Lettre de Chester H. S. Ch’en à Lucien Colin», 17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此外，华商公会也承担了一部分施放药品与殓葬遗骸的工作。③天津紫竹林华商公会民国廿八年水灾急赈征信录, MEAE, CADN, Article 71.进入9月份，鉴于法汉学校已无床位，高兰领事下令征用圣鲁易中学（Collège de Saint-Louis）专门接收男性病人，同时在法汉医院内增设了妇产科室。④«Rapport sur la situation sanitair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durant le 1er mois d’inondation», 24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

防疫方面，得益于从巴斯德化验所中抢救出的医疗设备和病菌培养基，公议局得以在大法国路上的百福大楼（le Belfran）内设立接种点，仅9月份就为灾民及租界居民中的重点人群接种了超过12000剂的四联菌苗（包括霍乱、伤寒和副伤寒甲、乙疫苗）。据9月24日卫生与治疗处月度报告，当月病亡的279名灾民中，死于各类传染病的仅有31人，⑤«Rapport sur la situation sanitair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durant le 1er mois d’inondation», 24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这一比例明显处于较低水平。9月下旬洪水退却后，公议局还在整个法租界开展了彻底的消杀工作，最终阻止了大规模传染病的暴发。⑥«Arrêté du Consul de France à Tientsin», 20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

综上可见，急赈阶段的灾民救济，是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匆忙展开的，呈现出自发和分散的特征。虽然如此，这一阶段的工作仍有可圈可点之处，如公议局出面征用日商货栈和大型公共建筑收容难民，租界内各团体和居民也慷慨相助；
行政当局与社会力量同心协力，初步建立了合作与分工，从而拯救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们，也维护了租界利益和法国在华权益。不过，分散施赈的模式虽能应急一时，但不宜作为长久之策，随着10月以后洪水消退和天气转冷，赈济活动逐渐转入下一阶段。

自9月中旬起，由于各租界所采取的排水措施，特别是19日以后甘领事路（今南京路）和海大道（今大沽北路）上不间断的排水作业，法租界内的水位开始加速下降，至28日，街道上的积水已基本排干，租界内部秩序逐渐恢复。⑦«Note de l’inondation en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另外，正如华商公会所称，由于“灾胞本籍仍多泽国，无法返乡”，故而“关于赈济，犹须进行，未忍中断”。①天津紫竹林华商公会民国廿八年冬赈征信录, MEAE, CADN, Article 71.最为关键的是，日军依旧维持着对英法租界的封锁，禁止租界大规模疏散灾民。在此局面下，灾民长期滞留租界已不可避免，而如何组织和保障他们顺利过冬，就成了摆在赈灾组织者面前的棘手问题。

鉴于四散于法租界内的收容点既不利于统一管理，也不利于减轻警务负担，更兼其对公共场地的占用，妨碍了租界居民生活秩序的恢复，公议局遂感到有必要将大部分灾民集中到一处进行管理。而在法租界辖区内，当局认为唯有老西开地区还未充分开发，存在大片闲置土地，且远离租界居民区，是集中安置的不二选址，并由此做出了营建西开灾民区的决定。②«Brochure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s inondations de 1940 à Lao Si-Kai dans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MEAE, CADN, Article 71.

营地建设的主要工作是在其上分设片区、搭建窝棚。这种“窝棚”以竹木做骨架，上覆草席或苇帘，外敷生土来挡雨保温。③«Brochure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s inondations de 1940 à Lao Si-Kai dans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MEAE, CADN, Article 71.这项任务主要由华商公会负责，一些慈善人士对此也做出了贡献。④«Renseignements divers sur le camp des réfugiés à Lao Si Kai», 29 janvier 1940, MEAE, CADN,Article 71.所需建材中，竹子和苇席等必须从外界运来，在此过程中少不了要受到日军哨卡的无理刁难。⑤呈为本会救济法租界西开难民应需赈品迄未完全运至关于运输颇感困难祈赐设法力予维持并赈品倘有不继断炊堪虞不无顾虑至时应如何办理统恳指示得便遵循由，天津市档案馆，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J0001-3-003541。新营地于9月22日开始建设，几周后大致完工。10月20日，除大连汽船株式会社（在海大道上）和惠中饭店外，其余各处的10000余名灾民均被转移过来。⑥«Camp de Lao Si Kai,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W.C.A», MEAE, CADN, Article 71.海大道营地里的2800余人由公议局单独负责，惠中饭店经理孟少臣则承担其余1800多人的衣食起居。⑦«Tableau des réfugiés par diverses sous-préfectures actuellement au village : Kao Lan», 29 février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后来，海大道收容处于次年1月合并到老西开，而惠中饭店的赈济活动则持续到4月份。

与新营地建设大致同时，以法租界公议局为中心、联合社会各界力量的赈灾组织体系也正式建立。根据西开天主教堂方面的建议，这一组织主要由赈灾总委员会及其下属的各子委员会构成，总委员会以高兰领事本人为主席，另设副主席一名、荣誉主席若干、秘书若干、出纳若干，并由领事出面邀请界内中外名流担任委员职位，其办公地点设在法租界市政厅（原址在今承德道12号）的大会议室。在其下成立若干子委员会，分别负责某一方面的具体事务，如灾民管理委员会负责掌握灾民个人信息及维持营地秩序等；
通信委员会负责书信联络及与日伪当局的日常交涉；
筹款委员会负责四处游说富商巨贾解囊捐献；
卫生委员会总揽医疗卫生事务；
后勤委员会则负责筹集一概应用之物。各子委员会亦由主席、副主席、秘书、出纳和委员构成，除秘书外的一切成员均不给报酬。①«Rapport sur les modifications à apporter dans les méthodes de secours aux inondés en Concession française», 5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可以看到，这一体系改变了以往分散赈济的局面，无疑有利于在领事和公议局的统一筹划下，以集约且高效的方式为灾民救助工作提供便利，与日伪控制区内四分五裂、各行其是的救灾局面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此外，为了解决冬赈资金问题，紫竹林华商公会发起了第二次募捐，共筹得钱款16819.07元，并实物折合金额16777.38元；
高兰领事也授权发行了两次慈善奖券，共获利88205.94元；
再加上公议局专门拨款46915.70元及急赈余款43988.56元等，赈灾委员会实际可支配的总金额累计达358706.68元之多，为长达数月的冬赈工作提供了可能。②«Brochure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s inondations de 1940 à Lao Si-Kai dans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MEAE, CADN, Article 71.

落成后的西开灾民区以高兰领事命名，故又称“高兰村”（Village de Colin）。它俨然是一座真正的村庄，共拥有约1950顶生土窝棚，常住人口多达9000至12000人不等。营地被划分为5个片区，由营地中央大旗杆上不同颜色的彩旗表示，领餐、物资发放和就医等活动均在彩旗升降的指挥下轮流进行。每一片区又分8个分区，各分区均指派一位灾民管理本片区的50户人家，并每日向执勤巡捕汇报本区的死亡、出生和患病等状况。③«Brochure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s inondations de 1940 à Lao Si-Kai dans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MEAE, CADN, Article 71.大致而言，“高兰村”的管理制度类似于灾民们熟悉的保甲制，有利于日常管理工作的开展。④«Ordonnance du Consul de France», 18 octo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

灾民区的食物配给遵循固定的标准，成人每日的配给量是1斤馒头和一碗500克左右的米粥，儿童则是半斤馒头和相同数量的米粥。⑤«Brochure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s inondations de 1940 à Lao Si-Kai dans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MEAE, CADN, Article 71.在隆冬时节，儿童的配给量显然过少，女青年会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她们按照年龄段向孩子们额外分发各类食物，包括用大米、小米或高粱混合红小豆熬成的粥饭，条件允许时还有豆腐和各类蔬菜，另有针对孕妇和老年人的额外配给。⑥«Camp de Lao Si Kai,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W.C.A», MEAE, CADN, Article 71.供水方面，男青年会每天分早、中、晚三个时段供应锅炉开水⑦«Camp de Lao Si Kai, secours aux réfugiés,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 M.C.A», MEAE, CADN,Article 71.， 老西开地热井的存在也便利了灾民的饮水和洗漱，⑧«Flood relief outlay exceeds half a million mark in Tientsin French Concession as thousands destitutes fed in camps for six months», MEAE, CADN, Article 72.加之棉衣被褥等御寒用具的发放，保障了灾民过冬的基本需求。

基督教男女青年会试图进一步拓展其工作内容，他们在营地内提供各种公益服务，并努力调动灾民自身的积极性。营地内约有四千名孩童，⑨«Tableau des réfugiés par diverses sous-préfectures actuellement au village : Kao Lan», 29 février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青年会认为有必要“为这些孩子提供一个更加幸福而少磨难的未来”；
为此，他们开办了教授基础课程的学校和识字班，有千余孩童从中受益。另外，针对在洪水中沦为孤儿的孩子，女青年会则替他们安排了专门住处，为一部分儿童介绍了养父母，并为年长一些的寻找到糊口的活计。①«Camp de Lao Si Kai, secours aux réfugiés,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 M.C.A», MEAE, CADN,Article 71; «Camp de Lao Si Kai»,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W.C.A, MEAE, CADN, Article 71.

最后，为了缓解资金压力，也为了鼓励灾民自食其力，青年会面向年轻女性开办了缝纫班，同时为年轻男性提供用人和街头小贩的职业训练。在提供就业方面，男青年会充当中介角色，为超过170名灾民安排了包括毛纺工、家庭用人、缝纫工和人力车夫等工作；
女青年会则设立了一处纺织工场，招募120多名女工进行生产，后者每天平均可以获得0.25元的报酬和一碗粥。②«Camp de Lao Si Kai, secours aux réfugiés,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 M.C.A», MEAE, CADN,Article 71; Camp de Lao Si Kai,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W.C.A, MEAE, CADN, Article 71.此外，由于实行了登记出入的政策，灾民们也有机会每日去营地外打些零工补贴家用。③«Brochure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s inondations de 1940 à Lao Si-Kai dans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MEAE, CADN, Article 71.

西开灾民区建立初期，医疗措施并未到位，11月间便暴发了一次严重的麻疹疫情，感染死亡人数一度攀升至每日10～15人。卫生与治疗处随即在营地内设置了专业的诊疗所，并配备了医疗器械和各种常用药物。11月15日，领事又下令将老西开警察局辟为传染病隔离中心。④«Note de service», 14 nov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基督教男青年会也增派医生每天早上坐诊一小时，同时派出志愿者走访各营区，筛查病人并视情况做出就地诊治或送医的安排。在多方努力下，这次麻疹疫情于12月初趋于平息。⑤«Rapport sur l’activité du Service Médical dans le Camp de réfugiés de Lao-Hsi-Kai», 11 avril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

1940年1月底至2月中旬，另一波流感疫情将死亡率再次拉高，并导致许多患有呼吸系统疾病的老人和幼童死亡。人们逐渐意识到，灾民们糟糕的健康状况实则应归咎于长期以来严重的营养不良与身体不洁。为此，自1月份起，赈灾委员会决定增加食物配给量，并在食谱中添加了红小豆、黄豆和蔬菜等富含维生素的食物，还组织人力对窝棚进行了打扫与清洁，并向灾民发放了新衣。⑥«Rapport sur l’activité du Service Médical dans le Camp de réfugiés de Lao-Hsi-Kai», 11 avril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女青年会还特地为孩童搭建了热水浴室。⑦«Camp de Lao Si Kai,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W.C.A», MEAE, CADN, Article 71.得益于以上努力，1月以后的病例数开始显著减少，成规模的传染病最终销声匿迹。

西开灾民区难民死亡人数统计⑧«Décès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 Lao Sikai», MAE, CADN, Article 72.（1939年10月至1940年3月）

早在1939年8月，法租界当局内部曾有过估计，认为灾民们最晚到次年初春即有条件返回家乡，其主要依据是那时华北乡间的洪水将大致退尽。为此，自1940年1月起，在继续实施救济的同时，灾民返乡的事宜也逐渐提上日程。然而，由于日伪当局的百般阻挠以及法国对日交涉的弱势地位，灾民的返乡日期一再推迟，最终几乎使整个法租界陷入困境之中。

1939年末，由于英法与日伪当局在津矛盾加剧，日军进一步强化了对英法租界的封锁，他们严格限制各类物资的流入，并对进出租界的人员和车辆实行极为严格的检查措施。①«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à l’Ambassade de France en Chine», 26 janvier 1940, MEAE,AMAE, Article 832, p. 00144.具体来说，在物资供应方面，除由公议局每日派出的数辆卡车所带回的补给，日军严禁任何食物和煤炭等生活必需品流入法租界②«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à l’Ambassade de France en Chine», 31 janvier 1940, MEAE,AMAE, Article 832, p. 00146; «Lettre de la Chambre de Commerce française de Chine (Section de Tientsin)à Lucien Colin», 21 nov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21.；
在人员流动方面，日军一方面禁止任何“打着包裹的穷苦中国人”离开法租界，另一方面却放行此类人群进入租界③«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au Ministè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2 mars 1940, MEAE,AMAE, Article 832, p. 00162.， 同时借助长期封锁和伪政权的“爱国”宣传，迫使租界内家境殷实的华人搬离。④«Télégramme d’Henri Cosme au Ministère des Aあaires étrangères», MEAE, AMAE, Article 832,p. 00164.其最终目的，如法国领事所言，是要“以一种最有效和风险最小的办法来‘抹掉’租界”。⑤«Dépêche de Lucien Colin au Monsieur le Minist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7 février 1940,MEAE, AMAE, Article 832, p. 00152.

长期封锁给法租界的经济活动和居民生活造成了严重困难。早在1939年11月末，法租界就开始出现粮食供应短缺，某些商品的价格一度涨至华界的两倍以上。⑥«Lettre de la Chambre de Commerce française de Chine (Section de Tientsin) à Lucien Colin», 21 nov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21.进入1940年，粮食危机更加凸显，甚至到了需要实行配给制的程度。⑦«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à l’Ambassade de France en Chine», 31 janvier 1940, MEAE,AMAE, Article 832, p. 00146.由于生活困难，许多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中国居民开始迁出。据法租界各哨卡的统计，仅1939年12月19日至次年2月2日的一个半月间，净流出人口就超过20000人，自2月11日至3月1日又流出13938人，而此前法租界的总人口也才12万人左右。在这些迁出居民中，有大量的店主和摊贩，他们的离去“造成了纳税人群体的急剧萎缩，由此导致了租界内各机构的贫困化”。⑧«Dépêche de Lucien Colin au Monsieur le Minist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7 février 1940,MEAE, AMAE, Article 832, p. 00152; «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au Ministère des Aあaires étrangères»,2 mars 1940, MEAE, AMAE, Article 832, p. 00162.

因此，随着时间推移，逗留在此的上万名灾民遂成为法租界的沉重负担。2月6日，负责管理赈灾款项支出的紫竹林华商公会告知公议局，将无力承担3月15日以后的任何支出，①«Correspondance de la Chambre de Commerce chinoise de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à Lucien Colin», 6 février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而此前募集的各项款物不久将消耗殆尽。②天津紫竹林华商公会致大法国驻津领事，中华民国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MEAE, CADN,Article 72.对此，公议局也束手无策，因为其自身也已处在财政崩溃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无力继续供养这些灾民，便只能任由他们在租界里自生自灭，最终将给租界招来灭顶之灾，③«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au Ministère des Aあaires étrangères», 13 février 1940, MEAE,AMAE, Article 832, p. 00156.故而，如何将灾民尽快遣送出界，便成了关乎法租界切身利益的头等大事。

事实上，自1940年初起，法国领事就开始主动与驻津日军当局接洽，希望对方能够解除封锁，让灾民返乡或是接替法租界继续赈济灾民，但日军本来就乐于看到英法陷入困境，自然不肯轻易罢休。1月中旬，双方曾一度达成协议，自29日起次第疏散灾民。④«Note de service», 26 février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但随后日军撕毁协议，拒绝解除封锁，并以乡间积水还未退去为由，拒绝高兰后续的交涉请求。⑤«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au Ministère des Aあaires étrangères», 13 février 1940, MEAE,AMAE, Article 832, p. 00156.通过这种方式，日军充分彰显了其在天津的绝对统治地位，并使英法的虚弱暴露无遗。如高兰自述和日本驻津总领事武藤义雄交涉时，“他们往往迫使我等待数日，以此展示我们的地位是多么卑下。更有甚者，当我终于等到满意的答复后，还不得不遵守一系列羞辱性的无理规程，这更加反映出我们是多么受制于日本当局的淫威……”⑥«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au Ministè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2 mars 1940, MEAE,AMAE, Article 832, p. 00162.

多次交涉无果后，高兰不得不于2月13日发电报，请求法国外交部出面襄助。2月中旬，在外交部的干预下，法国驻华大使馆参赞鲍思颂（R. de Boissezon）与日军参谋本部代表在北京展开磋商。⑦«Télégramme de M. Lépissier à Henri Cosme», 29 février 1940, MEAE, AMAE, Article 832, p.00160.在谈判中，日军虽同意为灾民放行，但计划将其尽数送往伪满充作劳工，因其时法方对中国抗战持同情态度，这一提议遭到了法国驻华大使戈思默（Henri Cosme）等人的反对。⑧«Télégramme d’Henri Cosme à M. Lépissier», 1er mars 1940, MEAE, AMAE, Article 832, p.00161.由于日方坚持不肯让步，北京谈判无果而终。

进入3月，法租界疏散灾民的要求更加迫切。高兰领事先后多次致信日本在津领馆和各军事长官，但始终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直到3月末，随着英日双方就天津租界国民政府存银问题的谈判开始取得进展，⑨冯成杰：《冲击与因应：战时日军对天津英租界的封锁》，《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0年第3期，第70页。同时日军也感到彻底取缔英法租界仍有操之过急之弊，才逐渐转变态度，在英租界内灾民疏散完毕后，允许法租界内的灾民自4月1日起经英租界一侧的马厂道（今马场道）和维多利亚道（今解放北路）撤离租界、有序返乡。①«Note de service», 29 mars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

依照这项口头协定，公议局立即组织早已思乡心切的灾民离开租界。为了防止不测，高兰领事命令工部局指派警力护送灾民出界，并叮嘱他们务必避免与日本人发生冲突：“一旦在路栅处发生任何纠纷，负责相关灾民的巡捕应当第一时间电话通知德·埃唐（des Etangs）先生，再由后者将此事告知领事，如遇领事不在，则应告知德·朔姆佩雷（de Schompré）先生。”同时，高兰还向英国人保证，“假如日军不允许灾民离开英租界，法国巡捕将把他们全数带回”，②«Note de service», 29 mars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可谓极尽谨慎之能事。

4月1日，法租界开始以每天400人的速度向华界疏散灾民，其中200人由马厂道路栅出界，另外200人则取道维多利亚道离开。为了保障灾民顺利归乡和恢复生产，赈灾委员会利用结余款项向每个成年人发放了3元路费和3天的干粮，基督教青年会也为他们发放了若干现金或一些种子。③«Brochure du camp des réfugiés des inondations de 1940 à Lao Si-Kai dans la Concession française de Tientsin», MEAE, CADN, Article 71.随后几天，疏散速度逐渐加快。到4月20日时，灾民基本疏散完毕，④«Télégramme de Lucien Colin au Ministè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20 avril 1940, MEAE,AMAE, Article 832, p. 00174.西开灾民区及其诊所和隔离医院等设施也随之关闭，历时逾半年的赈灾活动宣告结束。⑤«Note de service», 3 avril 1940, MEAE, CADN, Article 71.

在这场引人注目的赈灾活动中，除去作为救济对象的灾民群体外，法租界市政当局、本地社会组织、基督教会和天津日伪当局等四方势力的参与，构成了影响和决定赈灾活动走向的重要因素。具体而言，作为事实上的租界“政府”，以法国驻津领事高兰为首的公议局充当了领导角色，既负责组织和协调各社会力量的参与，又直接动用租界的人力物力投入赈灾。可以说，正是得益于市政当局的积极行动与持续关切，赈灾工作才得以最终顺利完成。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面对复杂艰巨的赈灾工作，公议局特别重视和依靠各社会组织和租界民众的参与和协助，注意调动和利用其积极性。在赈灾总委员会中，除主席一职为高兰领事亲自担任外，其他大多由租界各社会名流，尤其是华人名流担任；
在分工协作上，总委员会大胆委托华商公会掌管全部收支账簿，并派出专人广泛游说租界住户慷慨解囊。⑥«Rapport sur les modifications à apporter dans les méthodes de secours aux inondés en Concession française», 5 sept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得益于此，法租界内各种救灾力量实现了团结一致，促进了相关工作的顺利展开。另外，公议局毕竟不是慈善组织，其一切行动归根结底都着眼于维护租界和母国的利益，因而表现出明显的谨慎与克制。例如，在1939年11月18日批复法军东局子兵营①旧址位于今河东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交通学院附近，原为天津机器局东局，庚子事变后被法国强占作为兵营。关于救助附近村民的请示时，高兰特别强调驻军“务必留心规避一切使我们在将来负担某种责任或义务之可能”。②«Dépêche de Lucien Colin au Colonel Onno», 18 novem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再如当年10月，为了修复在洪水中毁损的租界建筑，租界当局下令从灾民中征集各类工匠，而并不支付专门报酬，③«Suggestions pour le Camp de réfugiés de Lao Si Kai», 18 octo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这种“以工代赈”的做法突出体现了租界优先的基本原则。

以紫竹林华商公会和各卍字会为代表的华人社会力量，在赈灾活动中表现出了较高的社会责任感与爱国情怀。作为天津各租界华商的同业公会，紫竹林华商公会先后两次发起大规模的募捐，并长期承担了西开灾民区的账目管理工作。④«Annexe des mémorandums du Secteur Ouest-Camp des réfugiés», 1er mars 1940, MEAE,CADN, Article 72.各卍字会作为模仿西方红十字会的产物，其活动宗旨“只为普救灾民，全无种族之偏见”，彰显出本土慈善传统的可贵之处。此外，历次募捐和慈善奖券的资金来源，绝大部分都来自租界内外的中国民众。因此可以说，正是由于广大中国民众的慷慨解囊，才真正挽救了多达15000名灾民的生命，这一点是尤其不应该被忽视的。

属于基督教在华势力的男女青年会和西开天主教会，也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对灾民精神状态的关怀。女青年会在营地内设置了临时通信处，为灾民代写书信并免费寄递，使许多人与外界亲友取得了联系。每到周日，女青年会的志愿者还会遍访营地各处，倾听和解决灾民生活中存在的困难，通过这种方式拉近双方的心理距离，让灾民相信“我们对他们所遭受的苦难感同身受”。⑤«Camp de Lao Si Kai, extrait du rapport de la Y.W.C.A», MEAE, CADN, Article 71.不过也必须指出，这些慈善行为带有传播基督教的鲜明目的，他们设想，“不管情况如何，最后都将会有数以百计的灾民皈依基督教。无论是新教还是天主教，我们都应该创造条件使他们能够前往教堂完成每日的功课”⑥«Suggestions pour le Camp de réfugiés de Lao Si Kai», 18 octobre 1939, MEAE, CADN, Article 71.。从宏观上看，慈善事业始终都是近代基督教在华传播的基本手段。

最后，不能不对天津日伪当局的角色讨论一二。水灾以来，日军先是为求自保而阻止灾民离开法租界谋生，待灾情稳定后又将他们当成政治要挟与外交谈判的筹码，借助封锁行动谋求侵略权益的最大化，全然不顾灾民的死活，执着于使他们和英法租界一同陷入困境。虽然迫于压力，日伪当局在天津华界也进行了一些赈济活动，但这完全是出于维持其统治，甚至还通过威逼利诱的方式，驱使灾民们赴伪满充当劳工，这一企图最终因遭到广大灾民和法方的强烈反对而宣告破产。⑦呈为据报界内居民并无愿赴满洲及蒙疆为劳工者情形转呈鉴核由，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天津市档案馆，J0052-1-000973-00017-20P。由此不难看出，日伪当局对法租界赈灾活动的开展起到的基本是阻碍和破坏的作用。

在中国近代史上，“租界”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词。作为列强侵华的桥头堡和破坏中国主权的“国中之国”，它在国人心中往往象征着百年国耻的屈辱和悲愤。不过另一方面，租界的存在也从客观层面为古老而封闭的中国注入了西方工业文明的先进成果，对中国社会的近代化进程产生了示范性的影响。1939年天津法租界的水灾赈济活动或许可以视为一个典型例证。在水灾背景下，法租界先进的市政管理体系和高效的行政治理能力促进了赈灾工作的有序展开。赈灾委员会组织的成立及其与公议局以及社会各界力量的通力合作，避免了出现在天津其他地区的救济乱象。

此外，法租界当局在此过程中表现出了鲜明的双重性质：一方面，其首要动机和根本目的是维护法国在华势力与特权，维护租界自身的权益，一切慈善活动都必须在此基础上开展，这是法方不便明说却又处处显而易见的心思；
另一方面，通过租界当局的工作，的确使万余灾民的生命得到挽救，尤其使他们免于沦为日本侵略者的劳奴，又不乏可圈可点之处。这种双重性质的存在提醒着我们，应该对历史事件的客观性与复杂性抱有充分的认识，同时克服历史研究中简单化、脸谱化的刻板倾向，以便从具体事件和多重视角着手，对历史事实做出全面而准确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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